回首四向望,眼中无故人。¹
壹.车轮为徘徊,四马踌躇鸣。²
钟鼓萧鸣,奏着喜庆的乐章,道两旁的热闹非凡似乎只在往日的佳节庆典一类得见。他在恍惚中念起每年的上元节夜里,街头巷尾都挂着红灯,有喧嚷的人群和奏乐的声响。……他记得的何止这些,记忆最深处埋着的,是青年温暖的手掌心,是那只牵着他在街上走的手。彼时他尚是少年,才因辞赋文章受到父亲的关注,那只手递给他一只花灯,上面有红纸剪的猴子。
“小植属猴,阿兄便送这个灯给你。”
“谢过公子。”
他那时半大不大的年纪,忽的有那么一天开始不愿意喊哥哥,阿兄也鲜少再喊,依着礼法就管兄长喊公子。……却不想,自此之后,再没有机会喊阿兄。
冠缨垂到眼前,随着风扫过他的眼睫,兀然从回忆中挣脱,他垂目,酒杯中的那一片澄澈隐隐荡出了他的影。他站起身,深知脚下这片土地,已然预备将他当作羁旅的客人,不过是在此停留的久一些,便算作是久居客。大概是所谓帝王薄情,一道诏令就断了漫漫归乡路、、其实洛阳也非他故乡。他躬身放下酒杯,面西向拜,方抬起头时,就落了一滴眼泪留在故地。
贰.往古皆欢遇,我独困于今。³
铜镜上映出了烛火的光,背面相思铭正与窗外春光相照。及冠没多久的青年端坐桌前,面着铜镜,沾了胡粉涂抹上脸。他拿指尖沾了朱砂,正点上眼角,就从铜镜中见到了背后的身影。
“公子来了怎么也没人通报。”
“我没让人通报。子建怎么白日还点烛火。”
“这样亮堂,看得清。”他在眼尾扫了朱砂,又沾了胭脂,铜镜里仍然能看见自己的兄长站在不远处,虽然辨不清表情,他还是有种不知从何处生来的紧张感。“公子若是真的好奇,站过来看便是。”
兄长究竟是否站过来了,又说了什么,他终于在无数次酒醉后忘却了。只记得铜镜后的相思铭,又依稀记得兄长替他染了青山,留给他的所有温柔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折磨他至今。
今时已没人在他身后,再让铜镜映出一个模糊的影。他傅上铅华,抿了唇脂,束好发冠,便只取来笔墨。参商二宿各位西东,即是手足至亲远隔千里,生死不见。他的笔在纸上摁一道不知所谓的符号,直到纸张被浸到破裂,才茫然将笔架起。他重新润了笔,沾饱了墨,再在纸上写写下。
“长乐未央,君毋相忘。⁴”
东方既白,商星渐隐,既然生死不见,便总有一方先落。他端起烛火,走入院中,只见到池中有只金鱼翻了肚皮,白花花的浮在水面上。他周身起了一阵寒意,却没有进屋,反而放下烛火,去捞起那只死去的鱼。
“……昔为同池鱼,今为商与参。⁵”
他遥望东方,在此刻似乎有了些手足连心的错觉。原是不该想的,然而这一瞬大概就愧了他余生,“兄长或许,是将死了。”
叁.情眷恋而顾怀,魂须臾而九反。⁶
披着雪白毛皮的兔子被一箭穿刺过去,钉在地上,还保持着举弓动作的男人翻身下马,他不让身旁的仆从去捡,只自己把兔子拎了起来。
“回去吧。”
“大人只猎只兔子吗?”
他没有回话,只是拎着兔子上马,任由血迹沾到衣服上。随后一手牵着缰绳,让马慢悠悠地原路返回。
“先帝是属兔的,然而他以前时常猎兔子拎给我玩。”他把那兔子的耳朵攥的紧紧的,拎到自己面前,“兄长大概以为我喜欢兔子,其实不然。”
随行的仆从缄口不言,距他最近的那一位被恐惧感笼住了,只屏住呼吸。尽管他一向对下礼待,此刻的话却让人不敢接腔。猎了只兔子却念叨起先帝的属相,叫有心人听见了,恐怕能给他安上谋反的名头。这位殿下却是随口就讲,甚至于把那兔子的尸体放在手中赏玩。
“我是不是大限将至,开始思念故事了。”
“……大人。大人如今身体健康,未见华发,定是可以长命百岁的。”
“长命百岁……只是挂在祈福树上的愿望吧。 ”
只有寺庙里的祈福树才开满世人的愿望,每逢佳节就系满了红布,或是挂些什么祝福的木牌,人们许下自己的心愿,用上平日里难得的虔诚。他曾经也往树枝上系过一场梦,尽管年少时他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,却不免也想许下什么心愿。他对着那棵粗壮的大树拜了三拜,许好心愿之后在树枝上打了红结,生怕这布条叫风吹跑,愿望便要没了。
“阿植许了什么愿,这么认真。”
“植希望公子长命百岁,因而就许下了这一心愿。”
他看见兄长手里正拿着个木牌,像他刚才一样,三拜之后挂在了树枝上。
“那,阿兄就祝愿阿植百岁无忧。”
也许是树上的愿望太多,神佛之类都听不见,以至于最终谁的愿望也没实现。系着梦的树枝在一声脆响之后栽在了泥土里,它承的东西太重,就这样覆灭了。兔子的尸体也栽在地上,伴随着他极力压下的抽泣声。
肆.吁嗟此转蓬,居世何独然。⁷
他的手指压在弦上,向上一挑勾出一音来,带着点儿回响摇在院里,然而音调偏了,他紧了紧弦,又弹出下一个音来。顺次弹去音调愈发高昂起来,留下来昔日欢影。
恍惚间有只手递来酒盏,他未接稳,就只听见玉盏碎裂。他复弹出低沉的乐音,因而又将弦绕了半圈,弦绷得太紧,而他偏偏不注意,只是固执的绕弦调音。他似乎听不清了,无论如何拨奏,都只听见玉盏碎裂的脆响和斧刃斩人首级的钝响。
他把琴弦扯紧,此时指尖已然满是血痕,划破的指尖最后一挑一拨,终于弹出的最后音节,是在这汲汲无欢的寂静中,琴弦崩断时的哀鸣。
……愿为中林草,秋随野火燔。⁸
注:1.曹丕《诗》
2.曹植《圣皇篇》
3&5.曹植《种葛篇》
4.常刻在铜镜背面的一种相思铭。
6.曹植《怀亲赋》
7&8.《吁嗟篇》